演出:古舞團
時間:2014/11/08 14:30
地點: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
文 周倩漪(舞評人)
古舞團的年度製作《I’m Still Here愛情如是繼續》是一部貌似熟悉老調、實則蘊藏多重變貌的作品。如果單以傳統觀舞的單一線性模式,或僅以即興舞蹈的自由解讀印象,將無法深入玩味舞作中之二元並置、多重視角,及對「結構性」與「當下性」兩者做出突破性思維的耳目一新表現。
典型的愛情敘事始於追求,過程在親密與衝突間輪替,終局以喜劇(在一起)或悲劇(無法在一起)收場。探討核心不外乎權力關係中的操控或被操控,親密關係中的失去自我或建立自我,存在意義中的永恆或虛無等等。對此,舞蹈創作更能藉由形式來表達個人內在與外在環境的對照,及從兩人到三、四人等多角關係的探究;當然,肢體語彙的巧思,更是表達各種有血有肉情感的最佳媒介。然而關於「愛情」與「存在」的關係,就這樣了嗎?在上述內容主旨之外,還有沒有什麼疆域,是尚未探尋涉足的?還有沒有什麼盲點謎團,等待著從二元對立中解脫、從線性邏輯中釋放?
如此的企圖心,可以從微觀和鉅觀兩方面同時著手,而這正是編舞者蘇安莉與余彥芳兩人相互激盪前進的路徑。微觀的部份,四名舞者的故事想像和情緒感知在一段段的舞蹈設計中鮮活呈現。愛情之始,源於四人的自我觀照:是在矛盾中疑惑自省,還是在城牆中渴欲突圍,或是在敞開中追尋未知,不同的存在感將造就出迥異的愛情質地。而愛情過程,這是舞作中最細膩幽微、然而又精準明快的編排處理。此時加入了社會性元素:性別。在男女、女女、男男之舞中,本以為會看到的是在刻板性別印象中的老調議題:佔有與被佔有、操控與被操控、擁有與失落、衝突與和諧……但就在這時,從舞作初始一直持續至終的四人繞行環場,無論是繞圈進出或定點舞蹈,發揮了從微觀連結到鉅觀的強大影響力。這往復循環、週而復始、不斷輪迴的四人進進出出之迴圈,可以解讀為愛情中的習性慣性、人性欲望的輪迴、時間的不止巨輪,或任何人無法視而不見、似乎只能選擇進出的結構性條件──它可能是社會結構、空間結構、時間結構、人性結構等等。
這結構看似無可規避,但在男女之舞中,角色與對象的不斷轉換,讓佔有與安全感等「愛情必需品」在極度疲乏與無解中,突然產生了鬆脫及無可無不可的距離空間,不同的自我之間融合不易、切割困難,唯有保持舒適的身心距離方得喘息,然這也只是暫時性及不斷變動的。在女女之舞中,兩位編舞者/舞者展現的不是既定印象中的香草感情或姐妹情誼,反觀她們探討同性之間衝突的起源、衝突與親密的關連、自我對他人的同質性暸解及同情性理解,由此帶出在勢均力敵的較勁或交流後彼此心中仍留存的人性溫柔。在男男之舞中,人人帶上自我的堡壘城牆,不容親近,卻在挑釁與回應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,像是鏡面反射,無數的反射後漸次理解了他人是自己的縮影,於是與自己和好,重新為他人/自己整理剝落的自我衣裝。
此中巧妙的是編舞者對於每一種情感情境的時間與空間處理,及其所帶來所呼喚出的奇特當下性。無論是矛盾、衝突、佔有、失落、孤獨、理解、防禦、敞開,每一種情緒都在極快速的時間內濃縮,道出菁華,而後結束與流動至下一種情態。它絕不耽溺,絕少重複,編舞者用一種減法的方式來訴說愛情百態,感知與意義流轉與凝結於每一個當刻,然後再度流動,沒有任何情緒或狀態是永遠存在與不變的,因此愛在當刻值千金;而不同空間場域的變換及人與人間距離的位移,同樣帶來當下此地的獨特性及不可取代性。如果說《愛情如是繼續》僅僅是精緻好看的極短篇故事集,此說法有說中各個舞段的短小精悍特質,卻又忽略了此舞作更饒富趣味和深意的觀賞角度:互文性,或謂文本互涉(intertextuality)。
互文性來自後結構主義的文本概念,指的是文本的意義由其他文本所構成,文本與文本之間在相互參照、相互涵攝、相互指涉中構築出文本的意義,而且此意義須置放在特定的脈絡之中而被理解,因此文本的意義可能是多重的、歧異的、流動的、變遷的。回到舞作,當男女、男男、女女之舞中的舞者主體變貌與情感流轉如是一幕幕流動變幻,觀者能夠清楚對位自己是哪一個主角位置,或能毫不猶豫地感知自己就僅只是男女之舞中的樣板樣態嗎?就此看來,「性別」只是一個方便的手法,它帶領觀者置入特定文本,卻在五彩繽紛、流動變換的文本互涉中,從男女中看到女女,從女女中看到男男,從男男中看到每一個自己,而所有的性別組合之舞及其情緒情感樣態,都像是人類在愛情中的各個分身。分身與分身間的喜怒哀樂愛惡欲,上演的是自我之中的互相競逐、互相防衛、互相理解、互相接納,而人類在愛情關係中透過文本互涉之理解,同時瞭解了自我存在於片刻展露的珍貴真實面向。
因此,當舞作中「不變」與「變化」並置,「位置」與「流動」共存,「結構性」與「當下性」同時展演,從後結構主義式的文本理解來看這齣舞蹈創作,就不令人驚訝了,它反而充滿著多重延伸的感知趣味。它不是零碎的絮語,而是充滿互涉趣味的舞蹈創作。視野拉至鉅觀面,回到那最初與最終的結構,那一直存在的迴圈,正是因為意識到結構的存在,因而在結構的進出之際,舞者展現出愛著與活著的當仁不讓本質:舞在當下,愛在當下,此時此地(Here and Now)就是如實存在的唯一真實;在結構的內外之間,舞者一遍遍掏洗出愛情中自我的各種變貌,亦悄悄讓結構的內涵不再黑白二分,於流動中釋出另種可能性。每個當下的自我,組成了緩緩流動的結構及從現在到未來的多軌橋,而悠悠流轉的時間,將伴隨著愛情,如是如實地流向未知之河。
本篇轉自 表演藝術評論台
並經本人同意轉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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